如果可以重新开始的话

文 / 刘鹏

我想：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应该有那么几个不敢入梦的故人，那么几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无论你看上去多么完美，多么真诚，多么坦荡 ……
多少个天色微亮的清晨，洗漱完毕，当附着在镜子上的雾气慢慢散去，我就会开始长时间凝望镜子里那个逐渐清晰的，饱经风霜的我的脸。然后，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一直让我内疚，让我心碎的画面：
夕阳西下，母亲佝偻着身子，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慢慢的走在一条长长的水泥路上。落日的余晖将她身后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那是20多年前的一个秋天，随着高考的临近，大家都很紧张，忙碌，焦躁不安。而我，却在那个时候让自己的女朋友怀孕了。
这是我第一次让别人怀孕，其中的害怕，紧张，慌乱不言而喻。
我很内疚，即便是现在，每每想起此事，我内心依然感到歉仄。我抱着她说，以后如果我们在一起，即便你犯再大的错，我也会原谅你。虽然这个承诺现在看来一文不值，但这个承诺是我当时唯一能给的补偿。
一天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女友去厕所的时候经过二班的走廊，那边通常会围着一帮吊儿郎当的小流氓。每个稍有一点姿色的女生从那边经过，他们都会吹着口哨，说着一些下流的，不怀好意的话。很多时候，女生们基本都会装着没听见，然后匆匆的走开。
然而，女友经过的时候，我刚好也往那边去。于是我就听到了一个家伙朝着她说一些调戏的淫秽的话，大概意思就是奶子大，屁股大什么的。这家伙我认识，还是我黄中的同学，似乎叫什么强的。年代久远了，不记得具体叫什么了，这里姑且叫他强哥吧。
女友红着脸匆匆的走开。跟我碰对面的时候，很委屈的看了我一眼，低头走了。
就那委屈的一瞥，让我瞬间热血沸腾。我强忍怒火走到强哥面前，告诉他那是我女朋友，让他说话注意一点。其实，我说话已经很客气了，倒不是因为我大度，有教养，而是我自认为不是他对手，惹毛了打起来，我难免会被胖揍一顿。然而，强哥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可能把我这种小瘪三放在眼里。况且，他觉得自己这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帅哥始终得不到女生的芳心，而我这种貌不惊人的穷屌丝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这足以让他愤愤不平的了。于是，他推了我一把，不屑的说，你他妈的算个什么屌玩意，死一边去 …… 
我默默的死到一边，找到了正在抽烟的冬儿，把事情简单的跟他说一遍，冬儿掐掉烟头跟我说，揍他，这你都能忍，还算男人吗。放心，有我们呢。于是，我走进教室，卸下了我凳子的一条腿，拿报纸包起来藏在身后。
强哥还在那边吊儿郎当的跟几个瘪三说话，我走过去不由分说对着他的头，前胸，后背一顿锤。强哥懵了，但他毕竟身强力壮，被锤了几下后立马反应过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棍子。我们扭打在一起。这时候冬儿他们几个过来拉架，边拉边说，不能打架，干嘛呀，有话好说。虽然说是拉架，但没有一个人拉我，都是抱着强哥，拉着他的手。于是，我又痛痛快快的招呼了他一通摆拳，直拳，勾拳 …… 直到有人喊，老师来了。
晚上，冬儿跟我说，他被你揍了一顿，肯定不会罢休的。在学校，有我们没事，离开学校，你自己要小心一点。被他一说，我多少有些害怕。于是，我弄了两个挖耳勺，把前面掰断，磨尖，做了两个戒指，分别戴在左右手的中指上，微微露出一点点的尖头出来。
几天后的一天晚上，下晚自习，外面下着雨。我住校，从教室到宿舍只有一点距离。但女友是镇上的，她走读，离家要20多分钟的路程，没有带伞很不方便，于是我借了把伞送她回家。我们共用一把伞，相互依偎着往前走。刚走了没一会儿，我就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想，应该是强哥。我把伞给女友，让她先回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看着她走远之后，我拿出戒指，悄悄带上，拨好尖头的位置，然后勇敢的迎了上去。
强哥和另外一个瘪三到我跟前，把自行车推倒在路边，二话不说，给了我一个耳光。一巴掌打的我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他二人一左一右的站在我面前，强哥又给我两个嘴巴子，嘴里说，你他妈的狗日的，敢打我。
我没有还手，捂着脸，委屈的说，谁叫你调戏我女朋友。我也让你打了，这事就算了 ……
就那一瞬间，我感觉他们有些疏忽，于是，我右脚对着同来的那个瘪三的小腹猛的一踹，他连哼都没哼出来，就捂着肚子蹲下来。在我踹出去的脚落地的刹那，我右手一记大摆拳打向强哥，这一拳从他的眼角一直划到下巴。
这应该是我第二天看到的产生最长伤口的那一拳，离他的右眼也就差那么一点点，现在想来真是后怕。
我把头埋的很低，两只手跟龙虾的钳子一样挥舞。我也不管打哪里了，反正就是胡乱的挥舞，边舞边呀呀呀的叫喊。
混乱中我也被揍的不轻，头上，脸颊，脖子好像都挨打了 …… 
一辆大卡车开来，打出很亮的闪光，我愣住了。
强哥满脸是血，我应该也是吧。
我松了手，颤抖着声音说，“你的脸，……”
他一摸脸，一手的血。
趁他一愣神，我拔腿就跑。
因为本文的主要的内容并不是用来描述这等颓废的，荒诞的经历，所以这里就不在赘述后续的事情，有兴趣的可以去看我先前写的自传《黑色走廊》。
两天后，母亲被叫到了学校。强哥的爸爸妈妈还有叔叔什么的都来了学校。在教导处协调的时候，强哥的爸爸一看到我就气急败坏的想上来揍我，旁边的老师赶紧拉住他，让他冷静。
自己的儿子被打成这样，脸上估计一辈子会留下疤痕，以后怎么找老婆……总之，越想越气，然后就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甚至要报警，把我抓起来，还有赔医药费，精神损失费等 …… 即便母亲不停的道歉，他们也没有一点善罢甘休的意思，一直骂我没有教养，流氓，野孩子，现在不管教好，将来迟早会进大牢 ……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在众目睽睽下跪在强哥爸爸面前：“都是我没管教好。…… 对不起 ……这孩子原来很听话，很优秀的。他爸爸死了以后才变得这样的，我一个寡妇，不容易 ……” 说着手忙脚乱的把包里的一些我小学初中得的一些奖状什么的拿出来给他们看。
大家都愣住了！
有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人的大脑很多时候会刻意的回避记忆中痛苦的部分，我想我也是一样。后来的场景后来无论我怎么回忆都很难再想起来其中的细节。总之，强哥的家人虽然很生气，但最终还是原谅了我。
回去的时候，母亲给了我300块钱，然后推着破旧的三轮车，佝偻着身子，走了。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一前一后的走着。那一天，我们走了好远。夕阳的余晖洒在母亲身上，在她身后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一丝冷风吹来，几片枯叶打着旋缓缓飘落 ……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的伤心该是多么的伤心，她的失望该是多么的失望，她的落寞该是多么的落寞……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影视里，我想，无论多蹩脚的导演都会让我浪子回头，然后奋发图强，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 
然而，生活是那样的真实而残酷。生活不会是你认为的那样理所当然，并不是所有悲伤的故事,都会有个美好的结局来补偿。
后来，母亲得了癌症去世了。女友最终也嫁做人妻，我最终也没有考上好的大学，毕业之后，从湖北，到深圳，从北京，到上海，最后到昆山 ……做氩焊工，操作工，电话营销员，送牛奶，送报纸，摆地摊 …… 一路漂泊，饱受凄风苦雨，任人欺凌。
然后结了婚，生了自闭症的儿子，离了婚 ……
所以生活不会像《小欢喜》里那样：
原本学习很差的孩子，经过努力，最后考上不错的大学；
得了癌症的亲人经过治疗会健康如初；
离了婚的夫妻会像朋友一样和睦相处，甚至会为了孩子复婚；
有了出息的同学，好友会不忘初心，不忘旧情 ……
戏可以如人生般曲折，人生却不可能如戏般完美 …… 
这些事情深深的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愿也不敢去回想。今天，我像揭开没有及时换药已经结痂伤口纱布，忍着撕皮裂肉的痛，努力的去回想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即便我深深的把他压埋，期望有一天能彻底忘却，然而他始终存在我的记忆里，直到老，直到死 ……
对于母亲，对于女友，甚至对于强哥，对于前妻，对于那些个我曾经伤害过的人，我深感自责却无能为力。因为人生可以往回看，却不能往回走。
今天是她母亲去世的十四个年头。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始终不能忘记和母亲的相处的那些个日子。很多时候，我开始尝试着让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前世今生，阴阳轮回。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认为母亲并没有离开我，而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或者是去了父亲现在住的地方。这也许是我的美好的愿望，或者毋宁说是我自私的另外一种表现吧，因为真那样的话，我的良心会好过些。
妈，我又想你了，您还好吗？
如果有来生，我想，我不会再做您儿子了，您应该有一个争气，听话，上进，懂事的儿子。
而我，我不配。